[见晴诞生纪念]歌声

星屑夜空

——有一种小鸟，在其他鸟歌唱的时候，它总是沉默，仿佛生来就哑了一样。只在某一天，它会飞到荆棘丛中，找一根最大的荆棘，拼命地把它刺入自己的胸脯，然后就这么把自己钉在那里，一边流血一边唱歌，直到鲜血流干、生命终结为止。它的歌声美妙极了，能让所有生灵为之沉默、为之动容。能听到那支生命凝结成的歌，就一定会得到幸福吧。

                              歌声

我来到“Noir”咖啡店的时候，比约定早了一个小时。虽然已经向对方简单描述了我的外貌和衣着，而且想来在这种高雅的地方像我这样邋遢的人应该不至于难认，我还是特意找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坐下，不时地向店门口望。我还没有见过她本人，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声音，——我只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实在担心认不出她来。唉，如果有她的照片就好了。
快到约定时间了，我赶紧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老练一点。弄来弄去，样子马马虎虎了，可心却无法平静下来。我要的咖啡早已经凉了，为了尽量显得自然些，我又重新要了一杯，并故作姿态地让女招待把一点没碰过的杯子端下去。我心疼得要命。要不是怕在采访中跑洗手间，就是毒药我也会把它喝个干干净净——我可是穷人，如果这次的采访失败，我就得从现在的公寓里搬出去了。
我今天采访的对象，是在文艺界崭露头角的年轻女作家。虽然对方不是什么大人物或者明星，但学界对她的评价不错，称其为“当今的紫式部和与谢野晶子”，作为女流作家，能得到这样的赞美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而且，她作品的人气还在不断上升，逐渐地有了固定的读者群和后援会，很有希望在不久走红，所以丝毫马虎不得。另外，这是我进入周刊社以来接手的最重要的工作，说是主编对我的信任，还不如说是考验。搞好了能站住脚跟，可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想到流落街头的悲惨命运，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到约定的时间了，她还没有来。也是，怎么说她也是个名人，时间当然宝贵得很，何况又是自由惯了的作家，不守时也很平常。我一直对年轻就出名的女孩有种不好的想法，觉得她们都是靠出卖肉体获得名声和荣誉的。对这样的人，我很看不起，却无可奈何。
可是，以我的地位，又能有什么办法！这样愤愤着，我无聊地把目光集中在背对我坐着的女孩身上。她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似乎也在等人的样子。从那端正的坐姿可以想象，她一定受过严格的家教，这使我不由对她产生了相当的好感——即使在我的老家金泽，像这样风姿高雅的年轻女子也已经很少见了。
正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那个女孩站了起来。我不由得追着她看过去，这时她也看到了我。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会，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道：
“啊……对不起，请恕我冒昧，不过您是XX周刊的A子小姐吗？”
我点点头。她的声音非常甜美柔和，似曾相识。出于职业习惯，我对人的相貌都不会忘记，不过我对她的脸却没有印象。既然对方知道我，我想，也许她就是我要会面的人吧。
“久等了……您好。”她微微低头，我也赶紧还礼。她接着微笑了，说：“我是馆林。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啊，也请您多多关照。”
她的言语非常谦逊温和，甚至客气得有些生硬，反而让人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也许是她使用敬语的缘故，我想。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再一次微笑了。我咽了一下唾液，重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动人，仿佛有一种魔力，能看到人心里去一样。面对这样有魅力的女子，我不禁有些发毛，忍不住低下头，把目光转向她握着咖啡杯的那双手。可能由于光线的原因，她的手显得特别的小，像孩子的小手一样，手指相对要长，而且柔软，使人不由就把它们与钢琴和电子琴联系起来。在微暗的灯光下，她的肤色白得透明，下面青色的脉络隐约可见。看着她的手，我有点隐隐地难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劳动妇女。有钱和没钱，从一双手就完全能够看出来，很显然的差距。
幸运，往往还就落在这些温室里的花朵身上。多么不公平啊。
为了消除这种挫败感，我很快切入正题。开始还有些紧张和顾虑，但是看她很配合的样子，我渐渐就放开了。主编那些不能乱说话的叮嘱，谈话不久就被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师，最先发现您的才华的人是谁？”
“老师，评论界称赞您是‘现今的紫式部’，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老师，据说您有丰富的艺术和历史知识，是不是与您的家庭教育有关系？”
…………
我发现，她说话的时候不时把食指按在唇边，那样子别人可能看着很可爱，我却觉得有些做作。虽然她对我的问题都做出了得体的回答，似乎很坦率诚实，仿佛纯洁无瑕的婴孩一样，可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她那清晰的、略带京都腔的普通话就像小溪静静地流淌，温婉宁静，无瑕可指，但她所说的绝对不能吸引读者的眼球。而且，不管我问什么，她的态度一直很从容，很温柔，从容温柔得让我总觉得她的样子并不真实，好像在心里面嘲弄我、把我当傻瓜一样。我莫名其妙地生起她的气来了。
假面。作为成熟女性这样子未免太过纯真了，所以，谁都可以看出来，她用以示人的不过是假面罢了。在那冠冕堂皇的假面后面，谁知道隐藏着多少肮脏的心思！我要把她的面具剥下来，哪怕一次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让公众看到她的真面目，认清这个女人的本质。
不知道是否是由于偏见，也许是吧。
我知道，涉及到隐私的问题是不能问的，万一被告侵犯名誉，就不仅仅是赔礼道歉可以解决的了，所以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我自以为的正直终于让我问出了类似三流小报记者的那种无聊的问题。
“馆林老师，我可以问您一个不恰当的问题吗？”
我故意把语气放得非常缓和，这是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心。
“请。”
她很安详地说。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脸，暗暗挑剔她的容貌。她应该快三十岁了，可我不得不承认，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我可以想见她大小姐的生活，以及她生活的安闲优裕，不用为三餐奔忙，于是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我所有的不忍，对她的同情，都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您出道以来，写了不少有关恋爱的故事和散文吧？您写的这些文章都非常优美动人，让人感动，很受女学生和阿姨们的欢迎。”我特意加重语气，而且停顿了一下，想看她的反应，可是什么也没有。这使我不觉变得残酷起来了。
“相对而言，男性读者就要少很多。看来，有社会经验的人对您的文章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吧。”
这时，我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我并没有停下来，——我已经被所谓的胜利冲昏头了。
“看您的文章，觉得您对爱情的分析细致入微，非常透彻，让人佩服。可是，在快餐文化盛行的现代社会，什么都讲究高效率，同居一夜情是很平常的事情。这时，很多女作家甚至公开宣称用自己的身体写作，而您，却反其道而行之，总是很纯情很细致地写‘永远’的爱情童话。我很好奇，不禁想问一下：您真的谈过恋爱、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她的脸突然变白了，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我对她有一点怜悯，可是，我的嘴已经停不下来了。
“您文章中描述的那种爱情，在今天早就不存在了。有评论说您还在讲这种过时的理念，只是为了提升人气，标榜清纯、哗众取宠罢了。请问，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在对方脸上，我看到的不是难堪，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悲伤。她完全僵直地坐在那里，很安静的，脸色青白，没有任何的表情。她的眼睛似乎在看我，可目光已经失去了焦点。我这时才明白，真正的可怕并不是指看到什么，而是本该看到的没有看到，而是本该出现的没有出现。她的手从胸前滑落下来，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平放在桌面上，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我抓着她的手摇晃，叫她的名字，可是她完全没有反应。她的手在我手中，很小，很柔弱，但僵硬冰凉。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突然恨自己，恨得简直想咬烂自己的舌头。
她有罪过吗？我恶意地臆测过但我错了。多年以前我也曾经相信一切，也曾经纯真无邪，但生活渐渐让我变得坚硬了，为了保护自己，不断地伤害别人，并以此为傲。正是因为我变了，才不肯相信她一直没有改变过。这些她一开始就知道吧？她只是不设防，虽然明白后果会是怎样的，可她还是单纯地希望人们的心是好的。当我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心里淌出的血流进了我的手心，烫着了我的心。我和她是一样的，在伤害了她之后我终于懂得了她。她是一位圣女，我想。让自己受到伤害，也许就是她救赎人心的方式吧。
“我是不知道……也许……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经过多久她才重新开口，声音细小微弱，好像是梦呓，又像轻轻地唱歌。
“可是呢，我真的希望……我真的想让那个人知道，世界上，还是有童话般的爱情存在的。”
“真的，很好的……我想让大家看见，特别，我想让他看见……他应该会看见的，我能够看见，那就是谁都可以看见的……”
她像唱歌一样，断断续续地、微笑地说。
“真的，真的有啊……很好，很漂亮，谁看了都会感动的。”
我看到，她的目光仍然没有焦点，但似乎是望着我身后的什么，很向往地、很幸福地讲述着。
“就像高三时候我在文艺社演讲一样，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我就是想告诉他……不管别人是怎么想我这个人的，不管他是如何看待我这个人的，就是他不看我写的东西也好，就是他闭上眼睛关了耳朵也好，我一直一直地说，总有一天他会听见的。”
“他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知道他在……我知道他能看见……我知道的哟，只要他看见了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很幸福地期待着哟。”
我忍不住问她一件事，而她的回答让我一生难忘。
然后她笑了，眼中却是那么的忧郁。我看着她站起来，看着她很优雅地走出了咖啡店，看着她直到她穿着宽大毛衣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之中。我要问的都问过了，以我的文笔写出来发表效果怎样不敢说，但已经足够了。当然，我的那些愚蠢的问题不会登在周刊杂志上，毕竟我还想要现在的饭碗呢。
最后的问题和回答我是绝对不会写出来的，那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就是日记里也一样。
然后我站起来结帐。
然后被告知帐早已经结过了。
我转身跑出去，街上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果然，她什么都知道啊。
……傻瓜。

ark

哦,夜空回来了啊

欢迎

sakiwk

那只鸟不就是夜莺吗？

神崎光

雖然自己很喜歡米哈魯，但是也沒有在生日上為她寫些什麽，慚愧啊~~

夜空加油~~^^

hakuryu

我很高興夜空姐姐回來~
really~

片冈诚一

看完了
夜空姐姐笔下的馆林就是三十岁还那么痴情啊
哎，还是那么的脆弱，感觉悲悲的
也许是看的不够仔细，想请教姐姐一个问题，文中最后结尾处那句“果然，她什么都知道啊。”代表的是什么啊
我真的不明白呢

黑暗虹野

代表馆林知道这女记者够穷，先把帐结了~~

这里本身也用到了一个暗喻：馆林也相信这女记者会保守她们的秘密

这应该是个小小说了，顶一下，支持~

空蝉

最初由 sakiwk 发布
那只鸟不就是夜莺吗？

夜莺是为了蔷薇(一说是玫瑰)流血,它不是荆棘鸟.

片冈诚一

夜空姐姐
如果可以的话
还是回我的2号群吧
很期待您的回归哦

黑暗虹野

顶一下，加精~

片冈诚一

对人物面部表情和心理变化的描写真的好细致
夜空姐姐的写作能力真的好让人佩服啊……
哎，好羡慕有这样的文笔的说呢

caihong7se

这个看了，认为不错，顶上来吧！

linmur

馆林。。。馆林。。。唉。。。不知还能说什么呢 ？

caihong7se

最初由 linmur 发布
馆林。。。馆林。。。唉。。。不知还能说什么呢 ？

哈哈，你也这么喜欢馆林啊？我也是，哈哈！

caihong7se

最初由 james111 发布
好文。。其实我现在最想写的就是类似如此的小小说。。

唉。。夜空JJ的文笔越来越好了。。我却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呵呵，积木兄就不要在谦虚了，你的文笔也很厉害呢，我看过你的文章，很是喜欢呢！

Krauser

那个细节描写……太厉害了！

北极

真是好文，以收藏了，以后再回味。

爱的坟墓

这个 真的十分好啊..